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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东阳县全力做好接待省人大视察组的准备工作的同时,省高等级公路的设计勘测工作也开始了。由于争取高等级公路从县境经过也是县里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又是由尹凡开的头,所以,尹凡就没有参加这边的接待准备事项,而是把精力集中在与省交通厅和北京杨孺子打交道上。

    北京那儿,他和卢燕又去了一次。去的时候,找的借口是带许青青的家里人看看她在那儿怎么样,适应不适应北京的生活,能不能照顾好老俩口。但许青青父母是老实八交的山里农民,没多少文化,见到生人胆怯而木讷,不敢多说话,卢燕怕这样子会让老太太产生不太好的印象,就说干脆叫青青的亲戚、村主任许年生作为家长去看她。这次他们进京,带上了栖凤岭新采摘制作的雨前茶,还带了山木耳、茶树菇、笋衣等真正的山区土产。到了杨孺子家里,卢燕先就吩咐许青青泡上一袋热腾腾的雨前茶。杨老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在品茶方面也可以称得上专家。他饮了几口,说,你们这个茶呀,还真的不比杭州的西湖龙井啊,福建的大红袍啊,江西的狗牯脑啊,还有什么铁观音之类的差,要我看啊,它清香淡雅,回味悠长,与那些所谓名茶比较,甚至有超越之处。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是不是这样啊?他说到后面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卢燕身上。卢燕觉得他这句话好像话中有话,不由脸红了一红。许青青托着一个果盘过来,果盘里放着几个刚削了皮的苹果,还有两个苹果削成了小片,上面插着牙签,分别放在两个小碟里。她将一个小碟端出来,放在杨老面前,说,爷爷,您吃这个。然后又将几个苹果分送到尹凡、卢燕和许年生的手里。在给许年生递苹果的时候,说了句:叔,你也吃。许年生发现,才来北京没几天,青青不仅衣着装束起了变化,脸色更加好看起来,而且,就连说话的语调和口音也与在家时有所不同了。果盘里还剩下一碟苹果片,许青青端着果盘进了里面房间,给正在那儿收拾什么东西的老太太送进去。

    卢燕自己是个细心人,见许青青知道削苹果时特意先将苹果削成小片给老人吃,知道青青心也挺细,心想把她选送到杨老家来没有错。她向许年生招招手,说,你那么远从家里来看青青,进去和青青说说话吧。说完,领着许年生也进了里屋。尹凡听见里屋马上传出卢燕洋溢着十二分热情的声音和老太太高兴的应答声。

    卢燕把许年生带到里间去,实际上是把时间留给尹凡,好让尹凡与杨老谈正事。尹凡便将省里准备修一条高等级公路的事情向杨老介绍了一下。还说,省交通厅决定要把这条路的设计勘察交你们这家研究院来做。杨老很自信地说,这就对了。你们把这条路交到我们手上,那设计出来绝对是国内一流水准,不会有错的。杨老讲话的时候,并不去区分省里和县里,他把王家强和尹凡统一都看做“你们”尹凡则完全相信杨老的自信,他又把这条路的线路规划问题跟杨老讲了,并说,要是从东阳县境经过的话,投资要少好几十个亿,交通厅也希望这条路能从东阳经过的,可他们很无奈,所以我们才想到了向您汇报这个事。尹凡的意思杨老隐隐约约听出来了,就是,省里有人要凭着权力来干预这条路的修建,不惜让国家多花大笔的钱。杨老对此很义愤地说,修路建桥,这是要讲科学的,哪里像发个政府文件那样随心所欲?你们省是不是很阔气、很有钱,钱多得没处花啦?我看你们那个地方还是个穷省嘛!就是富裕的地方,也不能挥霍国家的钱财呀!不是老讲要实事求是吗?你回去告诉他们,这条路到底怎么走,设计该怎么做,还要看实际的勘察结果。

    尹凡当然不可能回去把杨老的话“告诉”谁,也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告诉”不过,杨老既然说了设计要看勘察结果,而且话说得斩钉截铁,尹凡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因为他对东阳和西峡县的地质情况做了些了解,卞虎也让市交通局的技术人员对两县的地理、地质条件进行了大致的分析,并把分析结果给了尹凡。尹凡确信,只要专家的意见能占主导,省里这条高等级公路的线路重新确定从东阳经过,是极有可能的。

    河阳市东风路上的“东阳顺羊肉菜馆”一直开得很红火,可最近却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这天中午,几名河阳县长街镇派出所的警察到市里办事,听说“东阳顺”菜馆很有名,便慕名而来。由于他们来得晚,中午的包厢都定出去了。他们见楼下大厅人很多,闹哄哄的,便硬要服务员给安排一个包间。服务员大概当时正忙,把他们“晾”在那儿晾了个十几分钟,领头的所长就来气了。他看见那个服务员正在给另外一桌客人上菜,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揪过来。服务员手中的菜盘还来不及放下,结果菜汤洒在桌旁一个客人的衣服上。那个客人冲着所长发火,要他陪衣服。这边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过来将他一推,说,你他妈的想干吗?不想在这儿吃饭滚出去!那客人嚅嗫了几下不敢再吱声。大堂领班看见这个阵势,马上过来向这几个警察道歉,那个领头的所长说,道歉有什么用?硬逼着领班给他们一个包间,领班没办法,只得将正在楼上的罗经理喊下来。

    罗福苟再三跟他们解释,说楼上包间都已经满了,并举了几个例子,说哪一个包厢是哪个局的领导,哪个包厢又是哪家公司的老总那个叫唐印来的所长不等他说完,把手一劈,打断他的话,吼道:

    你不用在这里给我摆什么谱。什么局长、老总,老子都看不上眼,关老子屁事!老子今天到你这儿吃饭,又不是不给钱,凭什么他们坐包厢要让老子坐大厅?

    罗狗子满脸堆着笑,说,我这里来的都是客,不是说你们来了我就不关照。今天实在是没办法。要不这样,你们就在大厅里委屈委屈,中午这顿饭钱就不收了,算我请客。

    由于刚才那一番吵闹,这时大厅里吃饭的客人都把脸转向这边看,有的用筷子指指点点。一片“嗡嗡嗡”的嘈杂声音中,有一句刺耳的话冒了出来:

    穿了一身虎皮就到处吃霸王餐,现在这些警察呀,真是太牛逼了。

    唐印来听见这句话,朝大厅里的客人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的,心里越加恼火。他破口骂道:

    娘个逼!老子吃霸王餐?老子又不是讨饭的,吃什么鸟霸王餐!

    罗福苟看见这个领头的警察一张阔脸涨得通红,两只肥胖的手下意识地捏成拳头,腮帮上的横肉好像在打抖,知道他气得不轻,马上压低了声音(他怕自己的话又被客人们听见,会说出更不好听的来)说:

    要不这样,今天中午实在腾不出包厢,晚上各位上这里来,我一定给你们安排一个包厢,怎么样?

    怎样个屁!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唐所长说完这句话,把手一招:走,这家店吃不了饭,别家店哪里就不开张了?爷老子死了,娘就不可以嫁人了?他这几句话,听起来凶巴巴的,但意思却有点前后不着调。他一说完,几个人便一起跟着他呼呼啦啦往外走,走到门口,唐所长还回过头狠狠地看了一眼。

    等那几个警察走远了,罗福苟问大堂领班:这几个条子是哪儿的,过去怎么没见过?

    领班露出一脸茫然的样子:天知道!还不晓得他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呢。

    东风路派出所的警察,罗福苟平时与他们打交道不少,逢年过节请他们来吃个饭呀送个红包呀什么的,就指望公安能“罩”着一点。这里的警察确实也还守信用,偶尔自己有个把特别好的朋友会带到这里来“撮一顿”(当然是免费的),平时从没来找过麻烦。一般来讲,辖区派出所的关系处理好了,就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乱子,罗福苟按照常规这样想,所以他虽然不知道中午那几个警察的来历,但是也没有往心里去,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事端,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况当时自己的处理也只能是那个样子,可以说做到了仁至义尽,他们要想找茬也没有理由的。但他没有想到,在某些情况下,遇到某些人,事情也有可能不按常规发展。

    那个唐印来,虽然只是个县里面的小小派出所长,但他从十几岁开始当警察,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在长街镇乃至整个东阳县都让人生畏。当年读中学的时候,由于成绩实在太差,不用说考大学,就是高中毕业都挺成问题,于是,他那个当时在河阳县当政法委书记的姐夫就给他弄了个指标,安排他到一个乡里面当了个小警察。后来,他姐夫调市政法委的时候,他找到姐姐,让姐夫在走之前把他调回城关镇,也就是长街镇来。

    长街镇过去社会治安一直存在比较严重的问题。街头上有几个小混混,纠合在一起,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哥老会”他们多年在镇上偷盗抢掠,欺行霸市,甚至调戏妇女,没人能管得了。当时,镇派出所的警力很少,而这帮混混们又分工合作,颇有组织性。警察来了,他们就隐遁起来,警察一走,马上又出现。街上有些经商的、做小买卖的,常常成为他们敲诈的对象。如果有人胆敢不服从他们,他们就亮出随身携带的刀子。被他们用刀子刺伤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且没有人敢去报案,因为只要报案,下回准要遭到报复。有时,警察突击行动“哥老会”的成员被抓获,但由于无法取得足以量刑的罪证,最多只能罚点款,拘留几天又放了。这样搞过几个回合“哥老会”的小混混们更加胆大嚣张。他们甚至放言:派出所算什么?还不和鸟一样!由于这些人老也得不到应有的处罚,县城的居民们对派出所又颇有怨言,说派出所和“哥老会”的混混们是“警匪一家”收了他们的好处,所以不对他们实行严厉打击,任其逍遥法外,戕害百姓。

    唐印来在乡下派出所干了几年,开始还觉得穿上警服有些神气,但没多久就厌烦了。倒不是厌烦警察这门行业,而是对总在乡下跑跑颠颠感到憋气。他自小在学校里就是打架闹事的头,连老师都怕他,他的功课做没做老师也不敢问。当警察的头几个月,还做出一副“人民警察”的样子,凡事想讲究个规矩和形象,可干了不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经常跟着去办案子的一个老警长告诉他:警察的工作对象中,多数是那些不讲规矩、不太老实,也不肯随便就范的人,对这些人,你要讲什么规矩和形象,那他倒反过来要欺到你头上,所以,对付他们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讲规则。他们这些人啊,怕的不是你给他们讲道理,怕的是你不给他们讲道理。你这边要是和颜悦色,苦口婆心,他那边说不定就在嘲笑你婆婆妈妈;你要是声色俱厉,凶神恶刹,他马上就会在你面前软下来。还有那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那就必须得动用拳脚了。要晓得,别看这些人刁头滑脑,他们的骨头都是软的。挨得两下,叫他干啥都乖乖的了。以后,他亲眼看见乡派出所那些警察对付一些惯偷、地痞,甚至包括那些所谓“抗粮抗税”的农民,动辄就是警棍,就是手铐,还有皮带、绳索之类,吊、打和拘禁是他们办刑事案子(有时也包括民事案子)最简便也差不多是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唐印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对于这样办案由不习惯到习惯,又由习惯到腻烦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来乡下派出所毕竟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相对艰苦,比不上县城里的警察风光;二来在乡下对付那些毛贼,就他看起来是太简单了。别看他年纪不大,但人长得粗壮,拳头格外有力,下手也狠。那些人一见到他发怒,身子就发颤,就求饶,挨不了几下就躺下装死——这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情况,因此他很快就对办案丧失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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