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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家的门前,他被那扇门的威严吓得停住了脚步。连接石墙的门扉,在铁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样。门扉敞开。久子从蔓藤花饰的对面,回过头来朝银平喊了声“老师!”她那苍白的脸上飞起了一片潮红,艳美极了。

    银平也脸颊发热,用嘶哑的声音说:“啊,这里是玉木的家吗?”

    “老师,有什么事吗?您是到我家来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踪来到学生家里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这样的房子免于战火洗劫,真是奇迹啊。”银平佯装感叹的样子,望了望门扉里首。

    “我家全烧掉了。这里是战后才买的。”

    “这里是战后玉木,令尊是干什么的呢?”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久子越过铁门上方的蔓藤花饰,用愤怒的目光瞪了银平一眼。

    “嗯,对了。脚气噢,令尊知道专治脚气的特效药吧?”“银平边说边哭丧着脸,心想:在这座豪华的大门前谈脚气这等事,成何体统。但是,久子却认真地反问道:

    “是脚气吗?”

    “唔,是脚气药。玉木,喏,你在学校不是对同学说过治疗脚气的特效药吗?”

    久子睁大眼睛,要把事情追忆起来似的。

    银平一直目送着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门口,他才离开逃跑了。银平那双丑陋的脚,仿佛在追逐着银平自己。

    银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于把自己被跟踪的事告诉家里或学校吧。那天晚上,他苦于头痛的折磨,眼帘忒忒地痉挛,不能成眠。就是睡着,也不时惊醒,睡不长久。每次醒来,他都用手揩去额上渗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后脑门的毒素冲上脑顶,然后绕到额头,便觉头痛了。

    银平第一次闹头痛,是从久子家的门前逃出来,在附近的繁华街上流连徘徊的时候。在人声杂沓的行人道正中,银平站立不住,按着额头蹲了下来。头痛,同时还感到一阵眼花。像是街上响起叮叮当当的中大彩的铃声。又像是消防车疾驰过来的铃响。

    “您怎么啦!”一个女子的膝盖轻轻碰了一下银平的肩膀。银平回头抬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战后常出现在繁华街上的野鸡。

    于是,银平不觉间将身子依靠在花铺的橱窗上,免得妨碍过往的行人。他将额头几乎贴在橱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踪我吧。”银平对女子说。

    “还算不上是跟踪。”

    “不是我跟踪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暧昧,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应该接着谈些什么呢?女子却停顿了一会儿,银平等得有点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踪你,就是你跟踪我喽。”

    “怎么说都行”

    女子的姿态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橱窗玻璃对面的花丛之中。

    “您在干什么呢?快点站起来吧。过路人都在看呐。哪儿不舒服呢?”

    “哦,脚气。”

    银平张口就是脚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脚气痛得走不了路。”

    “真没辙。附近有个好人家,歇息去吧。把鞋子袜子都脱掉就好喽。”

    “我不愿意让人家瞧见。”

    “谁也不看您的脚丫嘛”

    “当心传染。”

    “不会传染的。”女子说着,一只手插进了银平的胳肢窝里。

    “喂,咱们走吧!”她说着倚靠在银平身上。

    银平用左手揪住额头,凝望着映在花丛中的女子的脸。这时,对面花丛中出现了另一张女子的脸。可能是花铺的女主人吧。银平好像要抓住窗对面的一簇洁白的西番莲,用右手撑顶着橱窗的大玻璃,站了起来,花铺老板娘皱起她那双细眉,盯视着银平。银平担心自己的胳膊顶破大窗玻璃流出血来,便把身体的重心倾到女子这边来。女子叉开双脚站得稳稳当当。

    “要逃跑可不行呀!”话刚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银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银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从久子的家门前逃走以后,为什么要辗转来到这条繁华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间,他脑门变得轻松多了。恍如站在湖边承受山上迎面拂来的习习凉风,顿时神清气爽。这应是新绿季节的凉风。银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铺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湾结了冰的湖,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母亲老家的湖。那湖边虽有城镇,母亲的故乡却是农村。

    湖上雾气弥漫,岸边结冰,前头锁在云雾之中,无边无垠。银平邀请母亲家血统的表姐弥生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与其说邀请,不如说是引诱出来的。少年银平曾经诅咒、怨恨过弥生。还曾起过这样的邪念:但愿脚下的冰层裂开,让弥生陷进冰层下的湖水中。弥生比银平大两岁,银平的鬼点子比弥生多。银平虚岁十一岁时,银平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亲惴惴不安,要回娘家去。比起在优裕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弥生来,银平确是更需要有些鬼点子。银平初恋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许是有一个秘密愿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亲。银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弥生漫步在湖边小路上,双双倒影在湖面。银平一边凝望着湖一边行走,思慕着湖面两人的倒影将永不分离,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暂的。比他大两岁的少女,约十四、五岁,作为异性,似乎要遗弃银平。再说,银平的父亲亡故,母亲故乡的乡亲们都很忌讳银平家。弥生也疏远了银平,公开瞧不起他。那时候银平虽起过这样的念头:但愿湖面的冰层裂开,弥生沉在湖底里就好了。不久,弥生便同一个海军军官结了婚,现在可能成了寡妇。

    如今银平从花铺的窗玻璃,又联想到湖面的冰层。

    “你拧得人家好痛啊。”银平一边摩挲胸口一边对野鸡说“拧出青瘢来啦。”

    “回家让太太看看吧。”

    “我没太太。”

    “你说什么呀。”

    “真的,我是独身教员。”银平不在乎地说。

    “我也是个独身女学生呐。”女子回答。

    银平心想,这女子肯定是信口开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听到是女学生,又头痛起来。

    “是脚气痛吗?所以我说不要走那么多路嘛”女子说着看了看银平的脚板。

    银平思忖:自己跟踪到家门前的玉子久子,这回反过来是玉木久子跟踪自己来了。让她看见同这样的女子散步,她会怎么想呢?银平抽冷子回头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银平虽不知道进了门的久子是否还到大门口来,不过他确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会追赶自己来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银平上的国语课。久子在教室门外伫立。

    “老师,药。”她说着敏捷地将一包东西塞进银平的衣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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